“诗狂”唐秩：海天孤鹤遗仙踪

海口市琼山区国兴街道攀丹村西洲书院内的唐秩画像。张意薇 摄

文\特约撰稿 张意薇

唐秩(1502-1567)，字天叙，号存吾，又号水竹，其父是有“岭南人士之冠”美誉的进士唐胄。唐秩出生于人才辈出的琼州府城东厢攀丹村，自幼天资聪颖，好琴能诗，悟性极强。不仅淹贯博洽儒学经典，而且旁通道家符箓之术。他丰神朗逸，卓然不群。其存世诗共31首，现可见于《传芳集》以及《溟南诗选》。

世上知音有几人 琴诗会友交不择

“当时先君爱教我，名山携我登览星高摘”(《壮游叹》)。作为唐胄次子，唐秩少年时代常随父亲遍览南国盛景，得以于海南的名山大川间欢欣畅游。他生来天赋异禀，但却性格耿介、不融流俗。择友时，唐秩不看重对方的地位与名声，唯求志趣相投，知交好友多是通音律、晓诗章的高人雅士，既有当时的政客名流，也不乏方外之人及山野散客。

他好琴诗，一首琴曲《梅花三弄》让他和一海之隔的区白斋、梁存吾两位先生高山流水遇知音。据岭南名士湛若水、王渐逵等人留下的诗文记述，区白斋曾任广州下属某县县令，梁存吾或为区白斋同年，都是年逾古稀却宝刀不老的岭南耆宿。从唐秩与他们的诗文唱和中可见这段友谊的玉壶冰心。唐秩在《答五羊梁存吾区白斋诗笺，遂和原韵》中称，与区、梁二人相交是“千里同心岂偶然，琴诗应许我随肩”，相识相知并不是偶然的缘分，而是共同的雅好让他们千里亦同心、天涯若比邻——其中没有阿谀奉承的刻意攀附，只有同道中人的一见如故，正所谓“琴诗原不浪浮名，千里无心得识荆”。

对于唐秩来说，有一种精神孤独是：有琴不遇知音人，有诗未奇惊人目。当多年的好友陈彦弼出游避祸，唐秩写诗送行：“琴诗一会只八人，只好琴诗交不择。”(《壮游叹》)让唐秩倍觉遗憾的是，此后若再奏琴音，却少了兴趣相合的好友来和琴咏歌了。

“自是不平方叹息，休嫌未病学呻吟。”(《与知友看旧稿》)诗歌是唐秩除了琴艺外的另一精神寄托。在他为数不多的存世诗中，与友人的酬赠诗与和韵诗占了近一半。参加兄长唐穆攒的饭局，与旧友重逢，他酒酣兴浓，“诗歌奏出十分奇”。(《过兄处陪李三吴四诸人即和原韵》)好友曾喜(字双溪)夜访，他笑“交穷更得性情清”“百年谁与了诗盟”(《晦夜双溪兄来访和韵》)。在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寂寥之时，最让他珍视的就是如曾喜这般与他秉烛谈诗、纵酒夜吟的诗友了。

“灯影无风偏自动，独吟有恨为谁嗟?”(《答碧山陈翁夜谈口号》)“胜境于人多逆格，寥寥斗室孤吟客”(《壮游叹》)。灯影如豆，心焰不熄。虽然不免寂寥，可若有琴、诗与酒，诗人或许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去迎击纷至沓来的百般愁绪了吧!

唐秩的兄长唐穆的画像，唐穆与其父唐胄都是进士。海南日报记者 陈耿 摄

自是诗中狂吟客 欲入五云览无穷

唐秩的古体诗文气豪迈，境界阔大。其中，《壮游叹》《走笔题友人笑游海宇卷》《赠友人远游吴楚歌》等尤为瞩目。《壮游叹》有题注“送陈彦弼旧友出游避祸”，《走笔》诗有“君今避祸向远行”句，两首诗风格相近，文意相通，疑皆为故友陈彦弼送行所作。

陈彦弼是唐秩一位兴趣相合的知音，当时惹了什么官司今已不可考。诗中称他“有托而逃混下流，谁知威法相惊吓”。唐秩深知此去一别，或许今生相见无期。但他安慰朋友“眼界不开心胸寒，脚迹不广眼界窄”。海天辽阔，谁愿意如井底之蛙，一生只限于乡野浅见呢?唐秩憧憬中的江山，不仅明媚多胜迹，还有鸟语花香以及山中淡酒相伴，处处可触发诗情与雅兴呢!

在《走笔题友人笑游海宇卷》中，唐秩共用30个“笑”字(《溟南诗选》版38个)，一气呵成、酣畅淋漓。“笑大道，空难掬。笑人情，多反复。笑云易散笑风狂，笑山巉岩笑水曲……笑琴不遇知音人，笑诗未奇惊人目。笑醉不知雷雨声，笑梦未了黄粱熟。笑生只为饥渴忙，笑死专听妻儿哭。笑官凭法任重轻，笑客争逐图酒肉。”

天上地下的日月山水花草鱼虫鸟兽，人情世道中的王侯将相律法经文，以及充斥其间的荣辱负累、变化无常……无不可笑，也无不可一笑付之。笑佛笑仙笑圣贤，表面上看，该诗似有点慧而无定的狂禅之风，离经叛道，放荡不羁。然而，深藏其中的却是一个欲通过禅定而解除烦恼、却总是泅渡不达的矛盾心灵。“未除烦恼障，何处不魂销”，他深惭于自己贪馋嗔痴不断，障深慧浅;“自信生来惟爱笑，深惭梦里未曾知”(《过兄处陪李三吴四诸人》)，他喟叹这浮生如梦，自己如处樊笼，不能适性顺情地表达疏狂自在的真我。

慧而不定，慧极必伤。他与高僧谈玄论道：“定慧不闻反舌鸟，色空聊种佛桑花”，若能内心持定，岂还会在意外界谗言的喧嚣与扰攘?他羡慕宋末隐居湖山、结社唱酬的道士王镃，和其诗曰：“忙里偷生了未忙，安心聊当眼前方。”唐秩晚年自号“海天孤鹤”，在《自咏海天孤鹤》中以鹤的形象自比自况：“秋海霜天放眼青，雪衣丹顶破云轻。”深秋时节，茫茫海天中一只白鹤仙姿卓然，破云而去。“鹤”的超逸不凡是唐秩心目中一种理想的状态，代表着他终极的追求与抱负。

而对“白鸡”的吟咏，则透露出一个下层文士有志未伸、壮志难酬的现实处境。“清色何曾沾雨露，短翰那得逐云山。”(《咏窗前白鸡》)乡野白鸡不如锦鸡外表光鲜，然而它何尝没有美好的德行呢?可自己或许就如这短羽飞禽一样才力浅弱、难脱羁束啊!除了窗前白鸡，唐秩也共情于“可怜颜色好，不得大生涯”(《观盆中金鱼》)的盆中金鱼。鹤、白鸡和金鱼，就如同诗人精神世界的不同侧面。

海口市攀丹村明昌祖庙外墙侧壁的岘碑碑文，对唐秩有赞誉之词。张意薇 摄

何妨溪边钓钩直 仁民爱物怀悲悯

攀丹村前有美舍河蜿蜒流过，唐秩随朋友垂钓溪边，却为何一无所获?原来他亦是直钩而钓的“愚人”!《直钓吟》：“……及见玉川吟，古愚真我逼。我今亦欲打钩曲，只恐伤鱼口血出。”玉川子卢仝(795-835年，唐代诗人)曾用姜太公直钩垂钓的典故，质问“文王已没不复生，直钩之道何时行”。卢仝又有《观放鱼歌》，咏常州刺史买鱼放生，恩泽普施，有仁者之心。唐秩叹道，这些直钩向鱼的仁者被时人讥笑，却和我很像!我也想有所收获，但却不忍伤鱼啊!

仁者为百姓忧，天象云象悉入心眼，风声雨声也格外入耳。某年大旱，稻田枯死。唐秩忧民生之多艰，痛心疾呼：“银河无限水，一滴不分人!”(《伤旱》)在友人丘郊的乐耕亭中观弈，观天象似有好雨，他倍感欣慰：“生年幸会丰年乐，一片黄云接郡城!”(《访西野兄乐耕亭，竹下看弈即事》)

《新婚别》叙写了一个被卷入战争中少妇的苦难与无奈，充满了对底层百姓的同情：“满目太平世，干戈何惨然。”战争充满了血腥与悲苦，战士马革裹尸，征妇又岂能独全!干戈起，苍生苦。战争是历史的暗面，止戈兴仁、乐业安居则是诗人的祈愿。

唐秩诗风既有高蹈超迈的俊逸疏狂，也有感时纪事的悱恻深沉。有些诗带有浓厚生活气和泥土味。比如，他喜爱怡情养性的鲜花，然而却因“性懒”而“空庭”，只得向朋友讨要：“名园雨罢风光好，应许诗狂乞素馨。”(《与友人乞素馨花》)后辈子侄的菜圃丰收，他想到刘禹锡重游元都观的典故，训诫小辈只有摒弃浮华、安于清苦，才能有所成就：“咬根惟愿汝知味，百事如今愧未酬。”(《和行甫侄咏菜》)

唐秩的诗中可见秋海霜天、琴诗菊鹤的闲逸，也不乏“漏床多苦雨”“田荒饿白鸦”的清苦，然而却鲜见对锦衣玉食、钟鼓馔玉的倾慕。他于现世的全部祈盼，大概就是居仁由义、天祚生民吧!他是有明一代琼州大地滋养出的“诗狂”：热爱乡土，又兼怀广远;囿于历史，又穿透历史，以诗意苦心发出了回荡海天的清歌鹤唳!

【作者系海南工商职业学院思政课教学部教师。】